我的《尘封的记忆——那些年灶儿巷的故事》一文,曾在家乡赣州引起强烈的反响,4600多的阅读量一直高居我“弄潮儿16”公众号榜首。那些年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故事犹如一缕清风,吹皱了光阴,念起了曾经,产生了共鸣。我想如果以《尘封的记忆---那些年***的故事》为题,去抖落尘封,唤起那些飘逝已久的往事,让那些原始的埋藏心底的故事,泼洒流年,点墨着笔,形成系列文章,应该会很受欢迎。只是,辞官下海时我归隐江湖的决意已定,既然退出了政坛,就让时间将我所有的痕迹慢慢地抹去。为官时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些故事,只能留作记忆尘封在我的心底,有可能这记忆尘封的越久越厚实,越久越令人回味无穷。真到了要抖落的时候,那一定是尘封的故事需要原原本本回来的这么一个契机。
当获悉龙南市将承办“2023年世界客属第32届恳亲大会”,瞬间,触动了我关于赣南客家围屋那封存已久的记忆。那记忆是龙南这千年客家古域在我脑海里刻下的印记,那记忆是龙南客家围屋曾留下过我探索的足迹,那记忆是我渴望回想的过去,因为那里有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和我亲身的经历。许我抖落尘封的记忆,用文字渲染,去丰盈那些年赣南客家围屋的故事和传奇。
故事还得从我的恩师同济大学卢济威教授1988年初交给我的考察任务说起。他说:“路秉杰教授(同济大学)带领学生对福建南靖圆楼进行了实测,即将出版《福建南靖圆寨实测图集》,很有特色。你们赣南历史悠久,那里的民居应该有特色,你关注一下。”那时我对赣南民居建筑的认识只限于马头墙和天井,为完成老师交办的任务,我求教市博物馆的韩振飞、龙年海两位挚友,才了解到龙南及周边县有许多方形的像城堡一样的民居,我预感到这有可能是我们赣南独特的一种民居形式,即刻商定由韩振飞、龙年海和我分别从文物、建筑学的角度展开对龙南围屋的调查研究。这两位兄弟不愧是事业心极强的文博专业精英,为获得第一手资料,他们说干就干,赶赴龙南,拉开了赣南客家围屋调查研究的序幕。因当时我在市建筑设计院工作忙得无法脱身,很遗憾没能与他们同行。但有我的老同学也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江西画报社的周传荣加入,他侧重赣南客家风土人情的调研,这可真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这次考察他们三人的成果颇丰,让我十分震惊,原来赣南的客家民居建筑竟然如此有特色,赣南客家人的风土人情竟然如此淳朴,客家女竟然如此清新秀丽。随着韩振飞的深入研究,他于1989年撰文首次向外介绍了赣南的客家围屋,《赣南的客家坞堡》一文发表在1990年9月1日《江西日报》上,首次提出了赣南围屋应是东汉坞堡的承继这一观点,并在《赣南客家围屋源流考——兼谈闽西土楼和粤东围龙屋》一文中做了更深入详尽的阐述。韩振飞也成了赣南客家围屋研究取得成果并向外推介的第一人。
1990年我由市建筑设计院提拔到市规划管理部门任副职,有缘接待了景德镇市建设局黄浩副局长一行。当得知他是为研究江西民居来赣考察时,我热情地把赣南客家围屋推介给了他,他们如获至宝。我立刻约韩振飞馆长与他们深谈,韩馆长渊博的知识和对赣南客家围屋独到的见解,把他们全镇住了,连连说不虚此行。没想到这次与黄局长的相遇,我俩竟成了忘年交。要知道他可是江西民居研究的泰斗,2010年荣获首批“中国民居建筑大师”称号。正因为他在国内民居建筑研究的影响力,1992年,他与同为“中国民居建筑大师”的华南理工大学陆元鼎教授,召集国内外知名的民居研究专家学者(包括来自台湾、香港和美国的学者)在龙南召开了首次赣南客家围屋专题研讨会。此次专题会实地考察龙南的几处有代表性的围屋,并由广东、福建的学者分别介绍了梅州客家围龙屋、福建客家土楼的研究成果。赣州市博物馆学者万幼楠介绍的赣南客家围屋研究成果,在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大家认为赣南客家围屋与广东客家围龙屋、福建客家土楼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客家民居建筑,相互映衬、相得益彰,三地的客家民居研究意义非凡。会上专家们还达成了赣南客家围屋的研究必须对日本学者进行全面封锁的一致意见,理由是日本的学者太厉害了,几个月研究成果就能出书。这一封锁就是整整七年。
1999年春,我负责接待了来自日本东京艺术大学的民居研究专家茂木一郎先生一行。这时我才知道福建土楼走向世界还是茂木先生他们推动的。他们在东京举办的“中国福建圆楼摄影展”,因其独特的建筑形式加上茂木一郎总结出的福建圆楼是“天上落下的飞碟,地下长出的蘑菇”这几句非常形象的“广告词”,让世界了解到了福建土楼这一客家民居而誉满全球。那天,他们从龙南考察客家围屋回来后非常激动,迫不及待地向我表达了要对赣南客家民居做进一步的更全面深入研究的意愿。我当时是赣州市城市规划局局长,觉得七年来,赣南客家围屋只有极少数学者在研究,尤以万幼楠的收获最丰,也奠定了他在这领域的专家地位,但影响力还是有限。既然已打破对日本学者的封锁,还不如借助茂木一郎先生的国际影响力,让赣南的客家围屋走向世界。因此,我对他们深入研究赣南客家围屋表示了欢迎。
2000年5月下旬,由东京艺术大学建筑系片山研究室联合清华大学建筑系、中央美术学院师生对赣南客家围屋进行全面的考察和实测。因原来我与日方有约在先,又有省建设厅分管规划的副厅长直接给我下达了全程参与并做好各项安排的指令,我亲赴南昌接“赣南客家围屋中日联合考察团”一行乘火车来赣州,包了一辆大巴当晚赶到龙南县城住下。这次的专业配置很全,日方以片山和俊教授为主,日本著名的建筑摄影师、室内装饰设计师、民俗专家以及建筑系的研究生,中方是清华大学建筑系、中央美术学院的师生予以辅助,万幼楠作为赣南客家民居的专家给予全程指导,龙年海和市电视台记者负责全程摄影和录像以留下珍贵的史料,翻译主要是留日的中央美院教授和赣州的留日美术生张强,我作为专家型的地方官员成为了这次考察的负责人并提供服务保障。这次以龙南为主的赣南客家围屋的中日联合考察,让我更加深了对赣南客家围屋的了解,也增进了与中日两国建筑系同行的友谊,特别是日本师生治学的严谨性,让我受益匪浅,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本文作者(左二)与片山先生(左三)在龙南围屋交流
我难以忘记,到达龙南的当天晚上片山教授组织三院校的师生连夜开会部署工作那一丝不苟的情形。因不太了解中方学生的能力,先安排他们做一些简单的外围地理环境的总图绘制。日方自己的分工非常细,从建筑的平面、立面、剖面,主要的构造节点到室内家具饰品的摆设以及民俗风情的调查一应俱全,各司其职,细致周密。
我难以忘记,5月22日对沙坝围的实测是那么的紧张而有序。这个点位是为满足中日双方首次合作磨合的要求,由万幼楠提议的。我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现场实测每人挂一块夹着坐标纸的小图板统一比例绘图,也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先进的微型测距仪等仪器设备。最让我吃惊的是他们的5米钢卷尺,垂直量3、4米高的梁柱都不会弯曲,令人称奇!
我难以忘记,第一天实测回来后片山先生召集的全员会议。他们汇总白天实测的成果,分析问题,主要针对中方学生的能力进行调配,以提高效率。果然第二天效率大大提高,一天就完成了关西新围、关西老围的实测,尤其是关西新围还是详测,让我惊叹不已!
我难以忘记,是他们突飞猛进的工作进度。一气呵成完成了龙南的燕翼围、田心围、磐石围、耀三围、永昌围以及全南墎叙围、安远东生围、磐安围的实测。九天内完成了十一座围屋的实测工作,这效率高得令人钦佩不已!
我难以忘记,是他们工作的状态和敬业精神。在每次转点的大巴上,你听不到一点声音,全都在闭目养神。一到目的地,他们生龙活虎地投入工作充满了活力。即使有日本学生中暑了,其他同学把他抬到阴凉处给几粒仁丹,自己休息一会后又上一线。加上不管再晚回来每天必开的汇总会,有时到深夜也在所不惜。正是这“拼命三郎”的精神和严谨的治学精神,才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我难以忘记,是日本学者的尊师超出了我的认知,师生间的层级是那样的分明。1999年来赣时,大家以茂木一郎先生为尊,片山和俊教授如小学生一样,对他毕恭毕敬。这次来是以片山和俊先生为尊,他也享受了茂木先生的待遇。但中途茂木先生赶来龙南,片山又像学生一样满满的都是对老师的崇敬,让我敬佩不已!
赣州电视台记者采访茂木先生(中)和片山先生(右)
我更难以忘记的是, 聆听了茂木和片山先生对赣南客家围屋的点评和赞许。这次在龙南我不失时机地对茂木先生进行了访谈,他认为赣南围屋、梅州围龙屋、福建土楼虽各有特色,但它们都是一脉相承的客家民居的组成部分,不能分割,且缺一不可。从建筑形式来看,方楼、半圆马蹄楼、圆楼,肯定是先有赣南,后有梅州和福建土楼。龙南一个县就有保存完好的围屋370多座,非常难得,这是一笔财富,定要保护利用好。他一直提醒我,一旦围屋要旅游开发,千万不能把路和停车场修到围屋前,这将破坏它原来古建筑的自然生态环境,也没有了那古色古香的体验。当我提出请他为赣南的客家围屋提炼出几句形象语时,他思索片刻娓娓道来:赣南客家围屋历史最悠久,就像是客家民居的古罗马,是“东方的古罗马城堡”(并非是一些文章引用的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片山教授提出的,予以纠正)。片山和俊先生补充说也像“一艘远航靠岸的航母”。哇!这太形象了!“东方的古罗马”是对赣南客家围屋历史地位的肯定,“靠岸的航母”是对客家先民南迁停靠在赣粤闽山区形成客家民系,并远航走向世界,有了享誉世界的客家人,这难道不是最形象的诠释吗!“东方的古罗马”、“一艘靠岸的客家号航母”,得此既形象又生动且寓意深刻的广告语,让我既感动又充满了对茂木和片山先生的敬意和谢意!
2001年初,我收到茂木先生寄来的两本有关赣南客家围屋研究的专著,并于当年8月接受他们的邀请作为中国民居专家考察团一员到日本考察学习,尤其是日本在古民居建筑保护利用方面的成功经验,让我学以致用,实践在赣州历史街区灶儿巷保护中。这时我真正理解了国内专家为什么七年前对日本学者封锁会达成如此一致的意见。所幸赣南客家围屋随着中外专家学者的不懈努力,已誉满全球,龙南也因方型围屋数量之多、风格之全、保存之完好,属全国之最而声名鹊起。我也成为了赣南客家围屋研究的发起者、见证者和推动者,这是我职业生涯中值得书写并引以为傲的精彩一笔!
我有遗憾!遗憾的是我们错过了客家围屋申遗的最佳时机。2002年客家围屋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国内外专家一致认为要赣州、梅州、龙岩三地捆绑申报。当时的龙南县委主要领导一听说申报不但没有上级拨款,还要县财政出资,并不一定能申报成功,就完全没了兴趣。那时我已决定要辞官下海,想最后为自己的家乡再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亲自去找了几位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强调这次赣南客家围屋参与捆绑申遗是一次历史机遇,即使申报不成功也是对赣南和龙南一次难得的全球推介。我和一些专家学者的呼吁并未得到领导的认可和支持,那时的我们更多的是无奈和无语!
我有遗憾!遗憾的是我的一片拳拳赤子之心又成了泡影。2002年8月我辞官下海了,当2003年得知赣州市将承办“2004年世界客属第19届恳亲大会”,为表达一位游子对家乡的眷念之情,思考再三,终于没忍住给市委书记写了一封信,针对赣州市城市总体规划、建成区域性中心城市、加快城市化进程、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等四方面存在的问题提出了些建议。重点谈到了日本专家对赣南围屋是客家民居的“古罗马”这一高度评价,建议抓住十九届世界客属恳亲会在赣州召开的契机,打好客家这张牌,让世界了解赣南,充分发挥赣南在客属地区特有的地缘优势,取得世界客属的认同,从而促进赣南的社会和经济发展,把赣州真正建成闽、粤、湘、赣四省边际地区的区域性中心城市。这封信如泥牛入海无消息,我尽心尽力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让我更遗憾的是,龙岩竟然在2008年独家申报成功,令人唏嘘不已!好在2012年以龙南围屋为典型代表的赣南客家围屋,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迟来的也是春天!我要告慰韩振飞、黄浩和茂木先生的在天之灵,你们为赣南客家围屋研究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我们已铭记于心!你们关注的龙南的客家围屋的保护与利用,已取得了成效,大大促进了当地的旅游业和社会经济的发展,硕果累累!相信通过明年在龙南举办的第32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龙南、赣南定会再次让世界瞩目,明天会更好!
2022年7月16日于广州皓瀚书斋
(工作照由龙年海提供,其它图片均来自网络)